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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鹿原 附录 《白鹿原》创作手记

<h4>之六 朱先生和他的“鏊子说”</h4>

朱先生是这部长篇小说构思之初最早产生的一个人物。或者说,《白鹿原》的创作欲念刚刚萌生,第一个浮到我眼前的人物,便是朱先生。原因很简单也很自然,这是这部长篇小说比较多的男女人物中,惟一一个有比较完整的生活原型(即生活模特)的人物。

朱先生的生活原型姓牛,名兆濂,是科举制度废除前的清朝最末一茬中举的举人。我在尚未上学识字以前就听到过这个人的诸多传闻。传闻里的牛先生是人更是神,他的真实名字民间知之甚少,牛才子的称谓遍及乡间。我父亲是牛才子的崇拜者。解放前后我刚刚能够解知人事的年龄,每年秋收时会收获很多包谷棒子,堆在大房的明间里,高过人头的一大堆,晚上看着昏昏暗暗的煤油灯,一家人围着包谷堆子剥包谷穗子上的黄皮,干不了多大一会儿我就打盹了。父亲便讲 《三侠五义》,讲《薛仁贵征东》,讲包文正刀铡陈世美,似乎都止不住我的瞌睡。父亲又讲牛才子的神话,说他站在院子里观测满天星斗,便能判定明年种何种作物,就会获得丰收;一个丢了牛的乡民求到他的门下,牛才子掐指一算,便指出牛走失后的方位,循此途径果然找到了牛。如此等等。我听得津津有味兴趣徒涨,忍不住连连发问。父亲也回答不了,只说牛才子眼力通天。这个带着神秘色彩的牛才子,从童年起便成为我一个永久性的生活记忆。

我后来上了学,从小学念到高中毕业,接受的是新中国教育体制规定的内容,其中包括常识性的辩证唯物主义哲学,也包括无神论。从我粗浅的理论认识到心理感受的真实性上说,在高中时期就接受并信服了这些哲学观点,不仅不信神不信鬼,连掐八字算卦也觉得是毛鬼神的无聊瞎说了。这样,对于被父亲神化了的牛才子的那些传闻里的神秘色彩,很自然地就淡释了。我相信牛才子是一个学问家,因为文举人不是轻而易举可以获得的。在我的简单推理中,一个学问太高太深的牛才子,他的言论和行为,他对社会事象的看法和对日常俗事的判断,在文盲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乡村人群的眼里,是很难被理解的。理解不了便生出神秘感,以致演变到神话,还有一个心理崇拜为基础。我在此前几十年里,没有搜集过牛才子的资料,更说不到研究,印象仍然停留在父亲所讲述的那个浅层面上。想来也很正常,到上世纪60年代初,毛泽东重提阶级斗争论,一波迭过一波的阶级斗争主导的各种运动,冲击撞荡得城市和乡村已无一寸安生之地的时候,牛才子不仅作为传闻已不合时宜,能不被拽出来再批判已属万幸了。“文革”初起大破“四旧”时,我听到一则传闻,牛才子的墓被红卫兵掘开,却发现墓道暗室用未经烧制的泥砖箍砌,使贫穷的生产队指望用挖出的墓砖砌井的打算落空。传闻又一次把牛才子神化了,说他死前就料定会被人掘墓,故意不用成砖而用未烧制的砖坯箍了墓室。我听到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事,信与不信已不在判断要点,倒是觉得颇富讽刺意味,掘墓鞭尸批判“四旧”的疯狂行动不仅没有达到批臭的目的,反而给沉寂多年的牛才子又添了一则神话。

这是截止到上世纪80年代中期《白》书创作欲念萌发时,有关朱先生的生活原型牛才子的全部资料记忆。当这个人物成为《白》书构思里第一个浮出的形象时,我的畏怯心理同时就发生了,这个牛才子的影响太广泛了,我把他写得让人感到不像或歪曲怎么办?没有生活原型的人物尽由我去刻画塑造,读者尽可以指点写得好与不好,却不存在像与不像的事,而朱先生所依赖的牛才子的原型,就构成一个像与不像的很具体的压力,乃至威胁。揣着这样的畏怯心理,我走进蓝田县档案馆,怎么也料想不到的意外惊喜发生了,我借到手的《蓝田县志》,是牛才子牛兆濂先生作为总撰编写完成的,是蓝田县解放前最后一个版本的县志,也是牛兆濂谢世前的最后一部著作,由他挂帅和8个编者共同完成的一部完整的《蓝田县志》。

且不赘述查阅这部县志的诸种收获,只说和牛才子相关的一件事,也是意料不及的重大惊喜。牛总撰编撰家乡《蓝田县志》的总体指导思想,是严格而又严密的史家笔法,一种纯客观的文字叙述,稍一触及便能感觉得到。我发现写到近代蓝田的史实时,尤其作为县志附录的“民国纪事”篇时,对县域境内发生的重大事件,在用客观的史家笔法记述之后,牛总撰加了几则类似于 “编者按”的小段文字,表述的是牛总撰自己对这些社会或生活事件的看法。读到牛总撰的这几则“编者按”式的附言,我兴奋得忍不住心颤,一个被神化了的牛才子剥除了神秘的虚幻的光环,一个活生生的可触可感的牛才子站在我的眼前。我可以感知到他眼里的神光,也能感知到他出气吸气的轻重缓急,以及沉静里的巨大愤怒。我感到我已切住了牛才子的脉象。我对以他为生活原型的朱先生写作的畏怯心理,就在这一刻被排除,涨起自信和强烈的欲望来。

我后来还搜集到牛才子一些真实事件,其中对我震撼最大的一件事,是他联合了南方北方几位旧知识分子,在上海一家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上发表抗日宣言 (他称日寇为倭寇),响应者众,可见他的影响绝不局限于关中。他不仅发言立誓抗击倭寇侵略,而且身体力行,要到山西中条山抗战前线去,走到潼关正待过黄河时,被部队派人力劝强拉回来。在民族和国家的危亡时刻,牛才子嫉恶如仇的骨气品格,真可谓惊天地泣鬼神。民间传闻里的神秘神话的色彩,已是荡然无存,一个铮铮铁骨的老知识分子,巍然如山立在我的眼前。我常常于傍晚时分站存,一个铮铮铁骨的老知识分子,巍然如山立在我的眼前。我常常于傍晚时分站在家门前的灞河堤岸上,眺望河北边七八华里远的一道黄土高崖,高崖下有一个小小的名曰新街的村子,是牛先生的生身和归葬之地。我和他的地理距离不过七八华里,一种天然的亲近把历史时序的距离缩小到几近于无,自然还在于崇敬仰慕基础上的心理贯通。

牛才子是程朱理学关中学派的最后一位传人,对关学派的继承和发展有重要建树的一位学人。关学派的创始者张载,有四句宣言式的语录流传古今: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为往圣继绝学,为万世开太平。无论做学问,无论当官从政,这样的抱负和这样的胸襟,至今读来仍令我禁不住心跳血涌。从这四句语录就可以感知关中学派的精髓,也就可以更深刻地理解我的灞河北岸的老乡党牛才子的精神内质了。我也就可以更切近地理解他冒着生命危险劝说企图反扑已经“反正”(辛亥革命)了的西安的清兵总督,也就理解了他以耄耋之躯亲赴抗日前线驱逐倭寇的举动。然而,到上世纪之初及至30年代,辛亥革命和共产党革命兴起的时候,关学派的某些具体理念的局限难以适应新的社会潮流,在牛才子身上也很难回避。他坐馆的曾经影响甚远的书院很快冷落,弟子走失,红火时曾有韩国留学生。先后有西安和蓝田两家新兴学校聘他为师,他都不能适应而告辞,回到书院编起了县志。我努力理解他在这个急骤的社会革命浪潮里的心态,他的超稳定的心理结构面临种种冲击时的痛苦,等等。

我依牛先生为生活原型,创作了朱先生。朱先生已不再等同于牛先生。道理属于创作常识,前者是生活真人,后者是一个艺术形象;艺术形象从精神心理上已摆脱了生活原型的局限和束缚,给作者以再创造的绝对而海阔的自由空间,把作者的理解和体验浇铸进去,成为我的“这一个”。作者的理解和体验浇铸进去,成为我的“这一个”。